龙卷风眼

Rage(第五章—第八章)

Marie:

注意:
架空
夏尔性转!!!!! 


第五章


为那残忍、暴烈、狂乱、迷幻、延宕、失智、褴褛的爱情而甘愿俯首,成为谦卑、隐忍、羞惭、缄默、盲从、烂醉、悲戚的殉道者,这样的错一生当中至少要犯一次。有时走在街上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揣度别人的心思和秘密,那每个人眼睛后面连着的大脑里面贮存的所有幸运或不幸的记忆,就像是从半掩纱帘后窥视一座座建筑的内脏。有的灯火辉煌,温暖而宜人,穿梭在一张张桌椅之间的人面带微笑,袖口雪白。有的则是千疮百孔,谩骂横行,留在水槽里的碗碟已然发臭生霉。他们紧抿的双唇曾在何处留下象征爱恋的印迹,交握的双手又曾在谁的肩膀上留下浅淡的凹痕?它们就像一个格外庞大的数字,随着通勤车辆的往来和玻璃厅门的旋转而像浮沙一般沉淀在脚下的土地,只是偶尔会有人弯腰拾起,用不同的语言使它传颂下去或中途凋零。几千年过去了,不敢相信居然还有人愿意讲、还有人愿意听这些永远逃不开几颗心和几双眼的陈词滥调。故事的主角换了又换,但他们却如出一辙地贪婪而渴求——渴求承诺,渴求托词,渴求永恒不变的真心。而现在讲的这一故事也大抵如此,它陈旧得几近俗气。未来也势必有人会接着讲这些故事,用来劝诫,用来缅怀,抑或仅仅用来满足自己的渴望与幻想。可是当命运张开网,或者厄洛斯张开网,当局者想如何抵抗都无济于事,因为这都是一早写好的情节,即使躲到天涯海角它也注定会发生。在夏尔的身上已经快要发生了,那些信就是一步步把天平压下的不断叠加的筹码。她会抗拒,会辩解,会说那些信自己从来不看第二遍,更不会像哪些人一样一边读还一边念出声来——是的,她几近做到了,但她大可以不必留着它们,或者连一眼都不看便扔进垃圾桶。假如她坚持自己的冷淡,做一个同家庭生活交集甚少的人,大众便会只记得她那光辉迷人的一面,对余下不再追究。但社会往往偏袒恶人而束缚行善者,恶人只需一件好事便能洗刷些许罪名,但善者仅需一件平常事就会为整个人生敷上难以摆脱的污点。他们是被塑造神的标准来追捧的,但问题就在于那些信徒对人无完人的漠视和极低的容忍。她对此并不做尝试,但她谨慎,高傲。攀登于生命的巉岩之上,每至平整的石面上便会停下来俯瞰走过的路,但从未流连。塞巴斯蒂安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抱起,要她拐到另一条路上,并待在那里不在前进。她一贯擅长拒绝,但这次却犹豫了,只是像不能上场的演员一般从幕布后面窥视,寻找着、等待着一个契机。她不希望由自己来终结它,这便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便是拖延所酿成的后果,她很快就能看得到的。


塞巴斯蒂安简直已经对她每日的行程了如指掌,时时埋伏在沿路,只是她没有发觉罢了。星期二她照常下课回家,推着车往通衢大道走去时,塞巴斯蒂安装作不经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在她身边走了一段,而夏尔只希望他能快点离开。走到路口时她停下了,塞巴斯蒂安发觉她有脱身之意,抓住最后的机会,语气闲散地邀请她和阿诺德周末共用午餐。“那恐怕不行,”她说着朝信号灯张望,“阿诺德去费城了,三个月内都回不来。”


塞巴斯蒂安低头笑了,拇指和食指捻着墨镜腿。“你也知道,其实他并不重要。”


这句话是一个危险的尝试。夏尔斜睨了他一眼,跨上自行车。“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她向前骑去。


塞巴斯蒂安突然一把抓住车后座,吓得她赶紧捏闸刹车。停下后她回头怒视着他。“周五我会来电话,请您务必要接,”塞巴斯蒂安报之一笑,“——噢,我很抱歉。”说着他松开手。


“你可真是锲而不舍,”夏尔一手扶着把手,单腿着地,“你这么肯定我不会拒绝你,或者把你写的那些东西给别人看?”


“您一早就拒绝过我了。至于那些信,我自认为其中的一些写得还算漂亮,要是能被拿出去让别人看见,那于我会是光荣。”


“你没救了。”夏尔讥笑道,“你从哪儿学来的这迂腐气质?”她摆正车头,踩在脚蹬上,“有机会再见吧。”


塞巴斯蒂安看着她的背影停在路口的红灯下。


“机会”不是凭空产生的,总得有人来制造。周五她一进家门,女佣便举着电话听筒。“谁找我?”她干脆扶着鞋柜脱下那双她颇为钟爱的低跟鞋。“他说他叫莱斯特,是您的同事。”


“我没有叫这——”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几天前塞巴斯蒂安对她说的话映入脑海。糟了。她克尽量制地走到电话旁边,接过女佣手里的听筒。“您好。”她说着,用眼神示意女佣到厨房盯着汤锅去,手指不自然地绞着电话线。“您好,”从话筒中传来的声音轻快自如,“明天中午十一点可否邀您在宁芙餐厅共进午餐?”


“如果我说不呢?”她语气生硬,环顾四周。


“我已经订好了位置,不去会是损失。”


“我会赔偿你的损失。”


沉静两秒,他发出轻轻的笑声。“你一定得来,”他说,“并且你一定会来。”没等夏尔再回答,他说“晚安”并挂断了电话。夏尔举着听筒,愠怒地站了几秒,把它压回到座上去。这狡猾的老男人——她想着,把外套脱下来抛在沙发上,假如我偏不去呢?她朝厨房望了一眼,女佣阿佳特还在忙来忙去,有那么一瞬间夏尔愿意用全部的财富来换取她那无忧无虑的人格。她坐在沙发上开始想主意,几分钟之后终于得出了最为稳妥的方案:现在去联系个职业杀手往他的酒里下毒,随后她自己就能无忧无虑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而他的死讯只不过见诸于报纸的小小一版,写着“一男子由于食物中毒身亡”。就这么简单。这样的想法逗笑了她——每次当她发现自己实际上有多么恶毒的时候她就会感到十分单纯的快意,这可真够糟糕。随后她进房间里换了衣服出来,晚餐已经端上桌。阿佳特,两个孩子的母亲,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你永远受到幸福的庇佑呢?夏尔看着她那红彤彤的脸颊,还有布满青筋的手背。是劳动吗,还是单纯,又或者是爱?她用不着经历这么多烦心事真好。“阿佳特,”她唤道,“晚餐有这么多,你也来分点吧。”


翌日塞巴斯蒂安提前十分钟到达了宁芙,该餐厅胜在环境僻静优雅,还设有应景的流泉。起先的一个小时正如他所预计的那样独自坐着,而尤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十二点过一刻夏尔竟前来赴约。他惊诧地放下刀叉,起身去帮她拉开椅子。“您来的及时。我原打算再过五分钟就走的。”


“别误会——我也不打算长坐,”天色暗沉,她眼珠的颜色变深了,为那宛如象牙雕塑的严肃面容添上一丝活意,“我只是过来把话说清楚。”


塞巴斯蒂安忍住笑意。瞧她那认真的样子——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轮的到让她如此紧张?他扬起眉毛,目光划过她的脸庞,掀起一层隐形的面纱。他坐直身子,压在指尖下的亚麻桌布依旧雪白。


“别再骚扰我。”


她咬字格外清楚,像是耐着性子指导愚钝的幼童。这让他终于笑了。“您认为这是骚扰?”他抬起右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那看来是我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她没有马上做出回答,垂下眼睛搅动杯中的柠檬角。“我在说,你要明白我的身份。”她语气里略带愠怒。原来她这样急躁,还是只有现在才如此?“无论如何……你认得他,应该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现在的举止完全就是愚蠢的。”


塞巴斯蒂安向后一靠。“如果这不是追求呢?既然我只是渴望和您做朋友。”


“你不过是找借口狡辩。”


“女士……”他摇头微微叹息,“要是您执意把一切都说的如此明白,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难道他对您来说就如此重要吗?”


“这和他从没关系。”(交谈过程中,两人都极为默契地避免提及阿诺德的名字)“这是我许下的承诺,而我必须遵守。”


“要是他使您失望呢?您又要怎么办?”


“那便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况且眼下还没到这样的地步。”


“从出生起,您做出的拒绝远超过准许,是吗?您有没有想过,假如今天您接受了我的友谊,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


“也许我不大在乎规则和道德,可这绝非人力所能掌握。爱火,怒火,妒火,它们都能烧得人发疯,而所幸我并未沾染。”


“我一样不愿让它们伤及我身。”


“风熄灭的只是火苗,而助长山火,叫它蔓延。”


“我不愿做那个被选中的。”


“除非我现在就渡河。”


她恨恨地叹一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他的眼睛。那里面干枯的冬叶被火舌卷着,挣扎只余粉状的尸体;铁耙翻起焦黑泥土,死去的后背朝天倒下,新生的又从深浅不一的沟壑里爬出来,扬着闪光的拳头,甲胄上倒映着窜天的强焰……周遭一瞬间竟如此漶漫,她在这些雅致沉稳的桌椅之间霎时失去了方向,它们卷曲成忒修斯闯入的迷宫……为什么要拿这一切来折磨她?她站起来,朝出口走去,尽管几乎不再记得来时的路……她脚下一个趔趄,手臂却被塞巴斯蒂安一把抓住,她望向他的脸庞,看见他含笑的嘴角……尽管他没有开口,她却分明听见舌尖轻巧地点着齿关与上颚,像念咒语一般对她低声细语道:你需要一个情人。


第六章


她终于还是听从了命运的诱导,穿上了毒衣,它会在置人于死地前带来幻觉中的欢愉。家是她最后的堡垒。在逃回之前她的指尖被轻轻握住,那宽而长的发冷手指,宛如裹着单层兽皮的长矛杆,贴着自己的肌肤,让她战栗。云的颜色变深了,逐渐失了轮廓,隐匿于带着水汽的风中;她转头,忿忿地看了他一眼,挣开后便转身快步走去,留下他独自站在气流当中。在晦暗的天色下,在电线杆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一座雕塑家的弃作。他的目光一直追随到再也不见她的身影为止,最后他背过身抬脚离去,眉梢上扬,嘴角的笑意像河流一样难以阻掩;她总归还不像在其他方面一样游刃有余,但这恰恰就是乐趣所在。假如她做作贪心好比精明过头的奸商,那顶多是汤锅里的土豆,不足以让他花费心思。你该怎么对她?要是像那傻瓜丈夫一样,粗枝大叶地把她一个人抛下,就是顶大的失误,是败北的第一着错棋。她没有对你死心塌地,她也不会对任何人死心塌地——情感不会是平等的,假如它注定要被分给两个人,其中的一位必须蒙受损失。塞巴斯蒂安有预感。他和夏尔就像围着同一具猎物而缓慢盘旋的敌手,伺机而动,随时准备伸爪。在他们的关系中势必会出现诸多摩擦与针对,和她同阿诺德那即将出现的、暗流涌动的怨怼截然不同:它会像夏日的一场暴雨,所到之处林木都会为之震颤。但不一样的是过后它也会带来生机,不似潭水般那无法发声的死寂。掉进陷阱里的兽会先咆哮一阵,或是蜷缩着身子倚在角落里用戒备的眼神打量来人;于是他想着,他要等。一切都还需要时间。


  


总归还是取得了进展,但并不一帆风顺。在餐厅的角落落座还没十分钟,塞巴斯蒂安耳中便传来了一声热情的招呼(在记忆里,有人会以同样的声调压抑着兴奋叫一句“不是吧”!)——然后夏尔略显慌乱地站起,并侧身向着那声源的方向。接着他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女孩,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岁,黑头发虽柔顺但粗硬,眼眶里嵌着的眼珠碧绿。她先是扫了他一眼,随后才转向夏尔:“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她一开口让塞巴斯蒂安为之震悚,且不提嗓音如何,光是她吐出的单词之间弥留的、宛如糖浆一样黏连在一起、有似乎稍一停顿便会断裂的口音——德国人,英语说得不算利索,口齿间充满异国风情。夏尔用眼神暗示他,随后便和外国人走出了餐厅。塞巴斯蒂安扬扬眉。天气转凉了,她应当披上外套。


晚风用指尖拂过夏尔的手臂,正如人这么做一样让她微微发抖。“虽然我没想到,但你尽管放心好了,”她突然抓住夏尔的肩膀,脸上堆满笑容,“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不是那回事——”这句话脱口而出。一个惯用的托辞,莎莉文想。“只是,呃,一个朋友。碰巧遇见罢了。”


莎莉文摆摆手。“你骗不了我,但是我支持你。从前的那个长得就像我在黑森碰见的鞋匠。”她捏捏夏尔的小臂,“那我还是走吧,打扰你可不是我的风格。”没等夏尔做出回应,她跨出几步,忽而回头,“你看,我想稍微分享一下这个新闻……”


“你刚才明明自己说要替我保密。”


“只告诉莉兹一个人。绝没有第二个了。”


夏尔变灰的眼睛比她自己更会表达。“别告诉她。”她斩钉截铁道,“那会是件麻烦事。”


“奇怪,”莎莉文笑着,上身探出挨近她,“他不过是你的朋友,你干嘛不让我说呢?”


夏尔长叹一声。“那你为什么坚持要说呢?”


一时谈话陷入僵局,夏尔额角上血管蹦跳。她早知道这些事会来,但没想到能降临得这么快。在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她从没见过有哪个人信誓旦旦地许诺“这件事我只告诉一个人”最后不弄得天下皆知的。她伸出右手食指,莎莉文也照做,和她的贴在一起。“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夏尔控制着自己,努力不让那声音听上去像软弱的央求或冷硬的强迫,“哪怕是莉兹也不行。”


“求你了,这种事的秘密我是守不住的,”莎莉文收回手来,“英国人我就认识你们两个,除了她以外我还能和谁说?”


“但她可认识不止两个人。”


“啊,这么说来你是信不过莉兹了。”


“不是我信不过。一旦她认为这是错的,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拯救我。”


莎莉文眨眨眼。“给御宴摆餐具,不能因为土做的在前却用金的就被骂忘恩负义。傻子都能看出来哪个更值得。”


在这一瞬,夏尔想起那句话来:“请便吧,但不要声张。”莎莉文热衷于一意孤行,假如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再怎样劝说恐怕都是白费唇舌。她唯一可以埋怨的就是自己的坏运气。她沉重地叹息一声。“看来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莎莉文眨着那双眼睛,它的颜色深沉,犹如苍茫暮色下柏树的影子。“好吧,”她也重重地叹气,仿佛为了放弃顶重要的事而被迫妥协,“为了你,我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她旋即又笑道:“为了回报我,今天你要替我付账。”


“你几时能看得起英国菜了?”夏尔回敬道。


  


今夜格外漫长,宛如绷紧的皮尺。走出那餐馆,晚间的凉风让她把手掌缩成拳头。塞巴斯蒂安为她拉开车门。车内的温度和室外相差无几,在苍白的灯光下她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打开手套箱,瞧瞧里面只发现一块收在塑料盒中的手帕。她不禁暗笑。塞巴斯蒂安朝左瞟了一眼,奇怪地抬起一边的眉毛。“你让我想起来上中学时那些管我们的瑞士女人,”她望向前方,嘴角浮出笑意,“围着白头巾,永远一尘不染。她们要每个人都把自己收拾得和刚从石灰桶里出来一样,床上连本书都不能留。”她把目光转向塞巴斯蒂安。“你简直就像她们。”


塞巴斯蒂安抚了抚额角。“是啊,”他笑道,“但我没有头巾。”


“你的笑话不错。”夏尔两只手绞在一起,身子紧压着靠背。“天原来已经这么凉了。”


车轮滚动,一路碾碎夭折的冰霜。同时袭来的还有不真实的感觉,它是从无尽的虚幻中剥离出的一小部分。巴黎之旅闪耀遥远得犹如前世,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灵魂是否也在这一过程中被某种人力所不能控的机器而暗地做了交换。她现在站在两个世界边缘,中间的裂缝里就是纳博科夫式的黑暗——她可以退回到包容了自己二十年的旧场所之中,它舒适安逸,没有风险(她还能退回去吗?)。她也可以选择到阿诺德身旁,挽住他的手,做一名照片人物。但大地震颤,罅隙膨胀变为深渊,她身边的这人就坐在最底端。人们说的没错,你自以为的爱情也许只是发烧时狂热的幻象,是一种介于现实和妄想间的虚无。她指尖贴在玻璃上,留下中空的白色椭圆,它们以人的热情作为颜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的气息宛如月亮牵着的潮水,漫上人的脚背,退去,重新再来,冲得更深,留下一些蒸干后浸渍于血中的咸盐。他的心半边被火烤得焦硬,另半边穿着一件用各种语言织成的线衣,在胸膛里跳动的同时还像太阳一般旋着。她竟如此禁不住诱惑,贪婪犹如寓言里的角色。她摇下点车窗,风把因酒变热的脸吹出了转瞬即逝的温凉,路灯规律地在颊上留下成片的光辉。没有人说话,这很好,她不喜欢在想要沉思的时候被喋喋不休所打断。可她现在也不是在思考,这也是绝无仅有的时刻——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那些平静而单一的声响如布匹般滑落。夜色让一切都变得陌生,她眼前出现自家房子的轮廓时,她方才反应过来那是平常每天走的路。车在路边停下,塞巴斯蒂安转过脸来看她,她却在盯着别的东西——他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让那三分之一个黑色的圈看起来轻巧又纤细,迎着灯光能看见他手背上留着一道白色的凹痕,长度不到两英寸。“你是左撇子吗?”“左手受过伤,现在已经不经常用了。”她笑起来,“说得这么轻巧,难道你是台机器吗?”她能这么谈笑,不是疯了,就是不胜酒力,但还留在欣快的台阶上。她摸索着把手,左臂折着曲在身子和腿之间,动作看起来像背靠着门困在杂货间里找出路。塞巴斯蒂安伸出手来搭在她的肩上,“请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把手到底在哪儿?”“在稍微靠下的位置。”她终于成功了,门推开一道缝,凉气像一群找到食物的恶兽争相涌入。“好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这便是试炼,亲爱的,假如你一意孤行想成为英雄,并且跻身不朽的众神之列——“阿佳特,我没事,你回去睡觉吧”——垂头丧气和慌乱无措扭成一股绳,世界放大又急遽缩小,最后化为一面镜子,你就在那里面看见自己的脸,一张一贯苍白的脸,但双颊却泛着红,它烫得也正如同有把烈火在熊熊燃烧一样——若你注定要成为英雄,怎能如此沉不住气?——右脸偏着凑近镜面,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但它却是火最先烧着的地方——那是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是,当他靠近你,把双唇贴在你的脸上,你怎么能仅仅跑开,现在却用指尖触着那受到诅咒的位置呢?——你不会的,尽管心里有千言万语,但你也不会想到,相较于之后无数个和他交手的日夜,这一吻有多么庄严而矜持。


  


  


  


  


  


  


第七章


黑马热情而愤怒地奔驰,几欲将驭手从车驾掼到地上。尽管这样的说法对他们而言并不算合适。但回忆,仅仅是回忆就足以让塞巴斯蒂安在那可悲的世界里流连忘返,一旦他得空,从记忆中抽出她那光彩照人的脸庞,一种久违的热望便从影像当中穿入他的血液,并随着它在体内奔涌不息。他将这一部分归于新奇的体验所带来的激动,可它是不长久的;更多地,他被美神的儿子撒下的网所捕获,而那可怜的御者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让白马重新执掌魂灵。咀嚼过去徒增烦忧,他继续打电话,要求再见一面,然而总是石沉大海。一段时间后,当他耐心地等着信号灯变成绿色时,偶然的一瞥让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在越来越凉,同时也越来越深的傍晚及其天色下,两个他所熟知的身影走过透亮的橱窗,这下他方才明白这是由于那位尊贵的归客。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对背影。贪婪,他想,你太贪婪了,虽然这是所有人无法规避的劣性,但你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你想拥有一切,兼顾财富和你不配得到的婚姻文书,还以为它们都像你脖子上的伤疤一样永远不会离去。他就这样看着,直到后面的司机不堪容忍地按喇叭,声音刺穿了他一时的失态,让他为同这类人过不去而感到耻辱。他还能怎么做?俗气的爱情,自以为浪漫的低唱,如同艳丽短命的鲜花,隔日一早起来便会萎去。那这又如何?在图书室里待一整晚,把他们了解的一切一连谈上数个钟头,待到日出之时,把书脊在自己唇上印一下,对着她疲惫的双眼笑着封上一个秘密——无趣,陈腐,况且她难得表露学识。对着一个定义进行迎合是愚蠢的,也会让人失去理智。他也不会像某些懦夫一样靠想象来治疗自己,在他心底涌动的是对灵魂交游的渴望。这问题在经过无数次提出和驳斥之后,变得像块让人厌恶的烂布,他便把它丢在一旁,不再理会。但命运的美妙正由于它不可预知。从前,有个和忒拜一样的地方,里面住着位富商,他散尽千金只为能一睹那位佳人的双眸,但凡人不配欣赏她的美貌……一些精巧的寓言、让人愉悦的行进旋律,那些从学校中涌出的年轻学生以及他们的老师,他像任何一个无所事事却偏爱无事生非的闲人一样,脸带笑容,在她经过时摇下车窗:“让我载您一程。”


愤怒。一切都源于愤怒。爱神不美不善,而愤怒则是更低微的底端。愤怒激起仇恨,引发事端,但它在不同人身上会发挥不同的效力。她的愤怒犹如一只牝鹿,它低着脑袋在林中徘徊不前,听见来人的跫声便”克制而冷漠的隐忍。每至日落时分,海德公园里演说家雕像周围听众逐渐散去,国王十字火车站旁的出租车在头灯掩护之后穿梭前行,寒冷的月即将在古老缓慢的泰晤士河面上洒下银辉,这头鹿就会现身,睁大它那双深邃而不安的眼睛,让人咬牙切齿。偶尔当她回家的时候能瞧见阿诺德的人影,他们之间主要的话题便是近日来那些生意进展如何(奇怪的是从前她很乐意听父亲说这些)。耐性犹如一把刀,不住地在砧板上磨着,刀锋变薄,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她之前揶揄到,“普路托斯就是你的父亲”——他大笑,但恐怕并不明白其中的话意。自我怀疑是对良心的拷问、对心灵的审判——你瞧,我们本来还有可能成为朋友——毫无疑问成见在内心滋长,但她从未预见到动机随意的婚姻凋亡的速度竟如此之快。最后一次,当她还能认真地听他的诉说,那又是什么时候?当这种由金钱而起的不平衡激起愤怒,它犹如干枯秋野上的燎原烈火,她忍受着那些在梦中都会掠过眼前的纸片上的剪影。一切都源于四月前他的归来,在海风吹拂的港口上,他疲惫不堪却仍旧以拥抱和她致意,在这时所有事仍和过去相同;汽车的长队被拉着经过他们身旁,她愈发发现他所热衷的事物里金钱超过生活的其余一切,尽管那不过是马蹄下荡起的烟尘。他总是和人有约,忙于交谈、饮酒、签名;而在屈指可数的出席时刻里,他们的谈话也总离不开这些。他总是有一种不自觉的强制,自动地将自己摆在谈话者的地位上,而要她所做的甚至不比对话录里偶尔出现的“当然了”更多。夏尔在这些谈话当中十分沉默,有时在他滔滔不绝时,她甚至能不去理会具体内容是什么;而轮到自己发言时,他却又总是不耐烦听。富有的人还想要更富有,他一直欲望预约这件东西,好让自己在未来也能拥有它。由此可以想象,他对于她事业的态度——白白付出时间与精力,却徒然无报,若不是她家室显赫,他定会批驳她愚蠢的。一味地聆听,何况还是无趣的聆听,这向来不是她的风格。嫌隙渐生。每当她因此而愤怒时,塞巴斯蒂安就会出现在脑海当中,他沉静的双眼引诱着让她接近。如果可能的话,有时候她真愿意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傻瓜,只靠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必考虑需要关照的人。但她善于克制,寄来的信她会留下,打来的电话有时会应答,对于碰面的请求,她不会拒绝。他们待在一起时,从塞巴斯蒂安口中听说的那些故事——铁丝网上的尖刺、漫天风沙、晒得灼热的钢盔,还有那些似乎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无垠沙海,黑夜和白天是两个极端……那些符合人们想象的场景,高举的望远镜,蹲踞着的迫击炮,运动中的坦克履带……所有的事物都让她惊诧,好像他口中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永远被蒸腾的热气绞得扭曲而浮动的世界……她听着冲锋和战号,壶口上残存的最后一滴水,小而厚的《圣经》与书页中的照片,有时他的讲话会让她陷于迷惘,仿佛酷热的风吹过耳边,同时将沙砾带起来打在她的脚腕上。她想到他左手上的伤痕,猜想着它的来历,如同孩子们看着一样东西便为它编造奇异的冒险故事一样,那浅浅的痕迹似乎本身就带着无穷尽的魔力,其意义远大于任何她所经历的世俗。有时他们会在公园的长凳上谈这些谈到很晚,晚到路灯都已然点亮许久而自己却毫无发觉,她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因为时间长而暖和干燥,但鼻尖却冻得冰凉通红。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届时一切都将不再这样难缠,当她刚进门写字时也不会因为手指冻僵而弄错一些事情。家也不再重要——无非是换个地方工作。比起独自一人在台灯下埋头苦写,聆听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日子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当她抬头的时候,就能看得见他的面庞,它被灯光打亮一片,另一些部分随着嘴唇的翕动而变换不定。在这些时候,他看上去比她年长一个世纪。然而在那酷热中度过三年,他所积累的故事不是靠口述就能使她明白的。也许她经历过空袭,目睹或随从本土服务辅助部队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她毕竟从未亲临战场。他该如何讲述呢?那些无孔不入的沙子,粘在耳朵、眉毛和嘴唇上,流进鞋袜、钻入炮筒、漫过油箱,每当大风刮过,它们飞起来,隐天蔽日;尝起来和汽油一样的水,能烫伤皮肤的坦克装甲,正午时分将裸露在外的任何一寸皮肤都灼得刺痛的太阳;千篇一律的景观,黄沙或白沙,我们或敌人的营阵;然而这些并不是最可怕的,在所有的情节中,还属这些最骇人:尖叫着朝人飞来的炮弹和枪子儿,隐没在沙砾下蠢蠢欲动的地雷,能把坦克装甲像切饼干一样穿透的弹头……殉爆的坦克与倒在其侧的坦克手,硝烟与沙幕后接连不断的哀嚎,渗进地面的鲜血和静静躺倒的阵亡将士……圣公会教徒与天主教教徒,苏格兰人和澳大利亚人,当然还有德国人连同意大利人……在夜里,星星、寒冷和眼泪……斯图亚特、格兰特和十字军战士……在撒哈拉沙漠,他很容易忘却时间,也许其他人也一样。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他受了伤,回到家。夏尔对任何细节都从来没有表露出厌倦,她专注、积极地听着,经常会陷入沉思和畅想。她见过被轰炸成废墟的书店,帮助从倒塌的横梁下援救伤者,但这样的场景绝无仅有。她想着那些地名:昔兰尼加、拉吉特盆地、的黎波里、突尼斯,它们念上去遥远或陈旧,仿佛希波战争刚刚结束,又好像迦太基人刚刚翻过比利牛斯山脉,预备给罗马人迎头痛击。当他的讲述结束了,时间变得更晚,而她的意识尚在漂浮。他小心地扶着她的胳膊,他的气息在冬夜环绕着她,之后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就好像再一用力指尖就会因寒冷而掉落一样地轻柔。夜色四垂,脚下的砖瓦在寒气中争着苏醒,路灯头顶暖黄朦胧的球里细语环绕。他们一直走到她家的旁边,在草坪和车道相接的地方停下,门厅当中的光一直流到他们的脚边,仿佛海潮在岸边于即将退去之际留恋模糊的一抚。当他捧起她的脸时,那皮肤的温度让她一颤;但仿佛被施了魔咒,她没有抵抗或拒绝。他轻轻拨动着她帽檐下的头发,她耳边有个声音鼓吹着“记住吧,牢记这一刻”;那气息又再一次笼罩了她,它本身像是带着标签一样地独一无二,想用嗅觉来加深这记忆。在一些日子过后,她看着乳白的纱帘在风中一次次地试图越过地上夕阳的边角,听着时间规律流逝的声音,后背隔着两重衣衫贴在他胸口上,威士忌和柠檬的滋味还残留于舌尖。他苍白的手臂绕在她腰间,嘴唇贴着她的肩膀,他手背上的筋骨逐渐幻化成了风中沙丘上的纹路。半梦半醒之中她好像突然弄懂了这气味究竟代表了什么:它是古典,是回忆,是一次长途旅行。它就是过去。而她常常想到过去。


夜里,风也寂静,星也寂静。塞巴斯蒂安醒来,月光照在枕上,看见那一起一伏的身躯,他伸出手想轻抚她的发,但犹豫片刻后它还是垂了下来,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地里。迎着光看看床头的手表,不过三点过一刻。他系上睡衣的扣子,下了床。对他来说,这时起床再正常不过。为了应付这种情况,他在阳台上放了把椅子,外加一张咖啡桌,虽然天气如此寒冷,他仍想去那儿坐坐。睡衣右口袋感觉沉甸甸的,是只打火机,一面残留着余温,另一面在他拇指周围全然冰凉。他摩挲着它表面的纹路,想起八个多小时以前曾用它给她点烟,还有那迷人的模样。从前他也和某些妻子们打过交道,但夏尔和她们哪个人都不同,她傲慢且矜持,而他恰恰喜欢看她讽刺人时露出的笑。那会是她最真实的笑——产生于邪恶的快意,带着一星半点的愤怒,有些刻薄无礼,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灵魂便趋于丰满得状似一件艺术品。握着它坐在冷风中,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不久前的那件事,想到她的汗水和泪水,她因紧张而攥成拳的手掌,还有那蓝眼睛里的神情——那浓烈的对他的感情,仇恨和无法摆脱的依赖交错相依,这不但不影响他的情绪,反而像直刺牙根的滋味让他慢慢品赏。结束后她披散着长发,坐在床沿,双脚陷进地毯里,面庞被淡蓝的烟雾一层层遮盖,而他就在她身后,左手撑着本打开的书;他凑近,右手从她指尖里夺走那支还剩一半的烟,吸一口后擦着她耳边吐出,胳膊伸到她面前去将那一截灰烬弹在烟灰缸里,然后笑着把它还回去。属于她的气息残留在他嘴里并挥之不去,并且注定会追随他直到永远。整座城市在他的脚下呼吸,偶尔有辆出租车缓缓地开过,车轮慢慢压着地皮。过去那一张张脸渐渐浮现于他的脑海,那些柔美的富有光泽的鬓发,那些摆出各种姿势的手……说到手,他想自己喜欢夏尔的手,手指端正,没那么尖,指节之间向内收回的曲线形状非常优美;接着是那些气味,柑橘、薄荷、玫瑰,热茶、梨子派、肉汤、加了蜂蜜的面包,再往后就是她们头发上香波的味道,每人都不同;最后才是声音,咯咯的笑声、疑惑的低语、尖锐的喊叫,叹息、抽泣、一记响亮的耳光,小舌音和大舌音。但这其中再没有别人在被他亲吻手背时,让他心中盘算的不是面子与礼节,而是实在的控制。占有。沉浸在思绪当中,时间过得极快。他看见天际浮出白色,知道点钟已接近七时了。房间里热得让他诧异,连手表表面都比他暖和。他把打火机放在桌上,转身去淋浴。


是茶香把夏尔叫醒的。她把手臂架在鼻梁上遮住眼睛,不愿起床。她已经开始后悔了;但要是不做那事,她或许会更加后悔。阳光从窗帘缝中渗进来,照在她的手臂上,她偶尔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还有碰撞——陶瓷与铁盘。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几分钟,她在被中系好睡裙的带子下了床。浴室里,她开动水龙头,水冷冽得让她一颤。尔后她抬起头来看看镜中的面庞,鼻尖和嘴唇上挂着水珠,睫毛沾着浓重的雾气,灯光下一双眼睛灰绿而疲倦。昨晚的睡眠实在称不上安稳,似乎从合眼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不停地做梦,梦像是几场半小时的电影,在急促中不断连放映。其中一幕是她和母亲为了一点小事而争吵不休,即使在梦中她都能觉出泪水充盈眼眶。这不算是个好的朕兆,对吗?她叹了口气。疑神疑鬼,衰老的信号。


推开浴室的门,她有足够的勇气直视塞巴斯蒂安的眼睛。他靠在沙发上翻书,正是昨天的那本。看见她来,他立马把书搁在腿边。她走到餐桌旁,摸摸茶壶柄,甚至还有点烫。塞巴斯蒂安为她倒了一杯,蒸汽腾腾,扑在她的眼眶上,微痛之余让她宽慰。她端起茶杯,眼睛向上瞟去,挂钟的指针偏向九点。仿佛直到这个时候她的大脑才苏醒一般,她猛地转向塞巴斯蒂安:“今天是星期几?”


他沉吟片刻。“我想是星期五。”


她立刻放下茶杯,转身朝卧室跑去。她竟然完全把这事忘了——居然还妄想舒服地喝杯早茶,再坐下闲聊一会儿。塞巴斯蒂安靠在门框上,她坐在床沿,慌张地套上衣服。“对不起,我忘记叫醒你。”他笑着说,双臂环抱在胸前,“我忘了你是位教师,还有工作在身。”


她停下动作,看他一眼。“你能转过去吗?”


塞巴斯蒂安叹息。“有这个必要吗?”但他仍照做。


看看手表,她知道自己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塞巴斯蒂安的车开始减速,她将书包挎在肩上,车一停稳她就打开门,抓紧书包朝教室跑去。或许是因为这出事故(当然更多的是因为昨夜更大的事故)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讲课的时候频频卡壳,当然是因为脑中不断闪现的念头切割了她与语言的联系。勉强捱到下课,她坐在讲台边,学生们问她“这个E开头的词儿是什么意思”,她用一个S开头的回答了他们。他们古怪地相互对视,然后彼此嬉闹着离开了教室。等声音消失后,她也出了门。


今天注定是不巧的一日,当她走到大门口时,阿诺德从他的棕色轿车里探出头来冲她挥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来接她——几个月以来头一遭?她还以为他正和那些订单打交道,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存在。她不仅不需要他的顾及,而且暗自为此叫好。当她上车时发现阿诺德兴致高昂,并且一如既往地健谈,只是少了些她不愿意聆听的部分。当他们为红灯停下时,他突然凑过来要吻她,让她猝不及防。“自我检讨——过去我对你不太上心,但如今我知道悔改了,”他对她一笑,握住她的右手,“你看上去不是很精神。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有……”她勉强地回报了他的温情,给他一个疲惫的微笑,“我只是累了,应付那些孩子,你知道。”


幸而此时绿灯亮起,她得以将目光移开。在接下来的路程中,由于她累了,她也没再多说话。晚餐结束之后她几乎一直待在书房里,还让阿诺德给她搬来梯子,装作在这里待是具有绝对有意义的明确目的的。她几乎用尽各种方法把他打发走,关上书房门,读着一堆过期报纸和杂志消磨时光,不加思考地吞噬看到的所有词,费一些劲把它们连成合理的句子,再然后是段。十一点过半,她把这些东西堆回原先的角落,电话便和宿命一样地响了起来。“您好,能否替我找一下艾丽娅?”“别再艾丽娅了,”她叹了口气,食指卷着头发,“是我。”短暂的沉默。“早上没能道别,让我很遗憾,”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听上去像在照着他那无数信里的某一段念一样,“此外,没能再吻你,我也很遗憾。”她揉着额头,上牙刮过嘴唇的边缘,脸庞好似火烧。愚蠢。“我要去睡了,再见。”“下周怎么样?星期四。我不会再让你睡过头。”她抿着唇。“除非你以后不再打电话。”“没关系,艾丽娅可以掩护我。”他笑了,“祝您晚安。”


错误究竟是如何酿成?只需花费一颗动摇的心。可也许有些事也算不上错误,假如一切都以人为尺度而言就更是如此。如果随心所欲地活,生活是会变得容易,还是更艰难?谈笑,冷风,圣诞树。情人们对彼此永不知足。在梦中,他脸上架着墨镜,坐在海边,戴着副怪异的黄手套,双手插进沙中,有人站在后面,用石子打着他的背,可他无动于衷。接着下雨了,海滩上的人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起来慢慢地朝遮阳伞下的躺椅走过去,短裤变成长裤,身上披着毛毯。他坐下来,露出自己的眼睛,它们是浅棕色的,睫毛既短又弯。她知道,这双眼睛不属于他。



第八章


塞巴斯蒂安的头靠在她的胸口,黑发挨着她的喉咙。他的手在她身后,拇指轻轻蹭着脊柱。他觉得那仿佛一条贯穿大陆的铁路,两侧的泥土堆散发着湿润的潮气,一路上有些轻微的颠簸,让他的手指从北方一直旅行至最南端。她无意识地轻轻卷着他的头发,它们摸起来干燥、光滑,留着香气。“起来,”过于温暖的房间使人昏昏欲睡,她拍拍他的脖子,“你压得我喘不上气。”


忧心明日的处境,天天如此。她坐在门边穿鞋,沐浴在落日余晖当中,背后的绿瓷砖宛如翡翠熠熠生辉。棕色的羊毛袜子,冬天里舒适又保暖。“其实,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想问个问题,”系上右脚的鞋带后她仰脸笑道,“你到底靠什么赚钱?”塞巴斯蒂安伸手将鞋柜旁的一支久置不用的拐杖扶正,接着回答道,“我每周日当掉一些东西换钱。眼镜,衬衫,领带夹,手表。”“别开玩笑了,”她嗤笑道,“下星期就把给你的袖扣也当掉。”“正有此意,”他打开门,风侵袭过来,“既然那不过是多余之物。”“你倒是尽管试试看。”她紧紧围巾,跨出房门,“我回去了——别跟着。”他无奈地笑着点头,抓起她的手隔着手套吻了一下,“注意安全。再见。”她缩回手。“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再见,妈妈。”


这有点怪异,也有些蹊跷——她竟独自一人骑车回家,并且是在冬季。一个人。塞巴斯蒂安说几年前他会推荐她去做间谍。但是,管他呢,她还不至于娇贵到连自行车都不能骑,何况这工具又是那么完美。在路口,她停下和人们一起等待通行,此时正是一天里最后的忙碌时刻,各种声音和光充斥在周围,喧嚣是浑然天成。她喜欢这独有的城市能带来的感觉,一种人之间看似疏离却又紧密相关的气氛,没人会无缘无故地为你停下脚步,陌生人之间不打招呼,更不交流。这让她开始想一些其他的事情,这场景能够释放她的思维,使它能毫无负担地飞驰到与这生活无关的地方去,令她安静而轻松。如今她似乎比以前要来的快乐,因为她已经为反抗而打开了一个缺口,并常常去往那处神游一番。她的灵魂避难所坐落于悬崖底端,塞巴斯蒂安既是它的守门人,也是她引诱她跌下的罪犯。然而,别再想什么灵魂的事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它绝对重于一根羽毛。有车在身后鸣笛,她踩动脚蹬,像一滴雨水般消融在人潮中。


“你今天回来得很早。”


“是啊。”阿诺德笑容可掬地上前拥抱她,她没有躲开。自从她失去忠诚后,有一段时间她刻意地在他眼前总是欢欣鼓舞,和他看电影、上街,为他邮购渔具,有时表面上的祥和平静几乎都骗过了她自己。然而即使在这些时候,塞巴斯蒂安的幻影也常常前来叨扰,使她不得安宁。为了弥补过去,阿诺德近日来所做的改变也使她愈发忧心忡忡。从一开始,她的举动便是一着错棋,不同的是从前她能找到合适的借口为自己申辩。然而,这条路比先前的要好,还是更坏,“只有神知道”。


他揽着她的腰,迫使她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夏尔凝视着他的双眼,神情平静自然,装着困惑的模样对他轻轻一笑。“你最近总是心事重重,”阿诺德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三小时前也有另一个人这样做过),“如果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作为你的丈夫,我有义务分担。”他在刻意强调吗?是在试探她,还是进行警告?“作为你的丈夫”,也许他这么说,就是为了再次让她明确自己的定义,来惊醒在她心中沉睡已久的法律和道德。然而她只是惊讶地笑着,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从未对你隐瞒什么,也没有心事。在冬天我就是容易疲惫……”他抚着她的头发,此时她猛地醒悟到那上面留着的是对他陌生的气息。塞巴斯蒂安说过头发是欲望之河。她补救似的、又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从那让她不适的怀抱中脱出身来。她是个绝佳的好演员。


今夜没有月亮。阿诺德侧身躺着,黑暗像一只酒瓶,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没有一丝光明的瓶底。那里也同样没有任何气息。沉默里他想起了巴黎,在那个城市里他竭尽了一切,看见光怪陆离的梦和河边的鸽子织成一张大网,把过去的自己闷死在其中。他能看见当时的神态,不到一年前,他整齐的褐色头发,白得发亮的领口,和咧开的嘴一起,像一面镜子般静止在流水一样的日子里。有句话怎么说的?“光阴似箭”。也许时间不是流水,而是一把尖刀。就是如此。


在敲了一阵得不到回应的门之后,夏尔自己开了门,迎面而来的热浪让她退缩。看来塞巴斯蒂安对温度无动于衷,十二月里衬衫外穿上大衣就能出门,回来喝一杯能烫掉舌头的茶。也许他对冷热的感知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但也没准是沙漠的罪过。她打开所有的窗户,迎进来些室外的冷风。现在才是三月,到了盛夏,恐怕连墙壁都会渗出汗水。他的卧室,她最熟悉的地方,晴朗的日子里总是阳光普照。与她的习惯不同,他的卧室里几乎没有书,只在床头放着一本《夜航西飞》,用皮筋捆着,封面上尽是用胶带修补的痕迹。她翻开过一次。最开始的几个章节里,有些字已经看不清了。
门锁发出响声,她探出身子观望。塞巴斯蒂安把怀里的箱子放在餐桌旁边,抬头笑道:“你在做什么?帮我打扫房间?”
“想得美。”她走到塞巴斯蒂安身边,他裁开箱子上的封条,“这是什么?”
“波尔多酒。”他从顶层中抽出一瓶来,端详着上面的标签,“朋友送我的谢礼。想尝尝吗?”
“朋友?”夏尔笑道,“你从哪来的朋友?”
“小姐,您的嘴能不能不要这么毒?”塞巴斯蒂安摇头叹息,“在我记忆中,你从未和我说过一句好话。”“那现在我和你说一句,”她情不自禁地压低音量,“他告诉我,今天要去孟菲斯,待三个星期。”
“很好,”塞巴斯蒂安笑着晃晃手中的瓶子,“那晚上我们喝了它。”


葡萄酒甜腻的气息充斥口腔,在舌根开始发酸,她于涔涔汗水中忽然惊醒。这些天里她很快就能入睡,在这样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塞巴斯蒂安翻着商品目录,薄而脆的纸页轻轻作响。她揉揉双眼,翻身坐起:“现在几点了?”


塞巴斯蒂安看看手表。“十点过二十分。”


“我得回一次家。今天休假,我忘了拿书。”


“你的课九点才开始,明早八点去拿也来得及。”塞巴斯蒂安劝道,“现在已经太晚了。明早我来送你。”


“嗯,”她含混地咕哝着,下床去倒水,“希望你别把车也当掉。”


“等一下,先停车,”拐到她家门口的车道上时,夏尔突兀地叫道,“等一下。门厅里还亮着灯。”她打开车门,扭头叮嘱道,“停在这儿别动。”


“间谍活动又开始了。”他调侃道。


几分钟之后,他看见有人朝自己走来。看清来人的面孔,他立刻紧皱眉头:阿诺德。他难道不应该在去孟菲斯的路上吗?


可是事实只有一个:欺骗。说得美妙一些:计谋。


阿诺德走到驾驶座一侧,伸手敲敲玻璃窗。塞巴斯蒂安思忖片刻后,推开车门和他当面对立。他比阿诺德高三吋。对方主动伸出右手来,眼睛的状态和不清的口齿表明了他的身体尚有一半被酒精掌控。“万分感谢你送我太太回家,”他说着,神色渐渐变得疯狂,“我等了她整整一夜。你们的周四之约,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塞巴斯蒂安毫无防备,左脸上便挨了重重一拳。他本能地一把抓住阿诺德的胳膊,紧紧地钳着他,以避免再一击。他皱着眉头,被打过的地方开始发热,模糊的疼痛沿着骨头像声音在水中一样传播。这样的事他从来没受过。“我不明白,”他声音淡漠,努力让阿诺德平静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到地狱里去想我在说什么,”对方咆哮着,猛地一挣脱离了他的束缚,眼睛充血,“你觉得我是白痴,现在你又装得像个白痴。我从前怎么就没能看穿呢?”他原地绕圈,走了好几步,“我的错是什么?你到底为了什么?”


“你没有错,是我的罪过。”塞巴斯蒂安抱着双臂,仿佛在应付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我做这些事是出于愤怒。我愤怒——”他望向阿诺德的眼睛,里面噙满泪水,“是因为我无法忍受。”


“如果你无法忍受,你就应该去死,”阿诺德一眨眼,泪水顺着憔悴的脸颊流下,“你骗了她。你毁了她。”他用拳头很快拭去泪流,“理应愤怒的人是我,而你只是个没心肠的小人。你才不会明白,你干了一辈子这些下作的事,现在轮到我了,是吗?”他又忽然失控起来,“我要把你的脑袋打得四分五裂,让你再也没机会爬起来。”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走。在晨光下,他背影摇晃,仿佛刚被组装好,还没掌握正确走路的要诀。


火车开始动了,很快会将月台上的送行者甩到身后去,他们的脸也在这速度下抽象为一枚由五个点组成的符号。他们看车厢内的人想必亦是如此。夏尔端正地坐着,她要到阿伯丁去。在她膝上的皮包里,装着那些信的第一封与最后一封。微阖着双眼,她在想:假如有机会,她一定会告诉泰利斯、阿那克西米尼、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和德谟克利特,无论是水、气、火、土甚至是原子都不是万物的起源或组成物质,真正的东西是愤怒。愤怒从未让她犯过任何错,相反,它是灵魂唯一的动力,是保持活力、使生命不息的泉源。车身摇晃着,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眼皮上,想象中的视野明亮地通红。往后退几步,却惊讶地发现它才是太阳,悬在高空,炙热、刺眼、无比闪耀,一匹无主的黑马在它下面奔驰,它蹄下的烟尘,是万年以来风削平的山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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